1.“甜蜜的房间”里“永远的少女”:森茉莉
在日本当代文学中的“老少女文学”系谱中,森茉莉(1903年—1987年)是不可以被忽视的存在。这位高傲的、追求完全自由、拒绝妻子和母亲这些女性身份的“老少女”,在54岁时,以《父亲的帽子》一书正式进入日本文坛。在这本散文集中,森茉莉以唯美的文体抒发自己对父亲浓浓的眷恋,甚至不讳言自己和父亲的关系带有几分“恋爱的味道”。
此后,森茉莉的父亲和以其为原型创造出来的小说人物,反反复复地在森茉莉的作品中登场。可以说森茉莉的文学创作基盘正是她的父亲,以及其为她构筑打造出来的“甜蜜的房间”。而这位终生依恋这份情感的老少女的父亲,正是日本文学家森鸥外(1862年—1922年,后简称“鸥外”)。
森茉莉出生于明治时代的最后十年,成长于大正时代。彼时,正是日本国力最强,时代氛围最进步、最浪漫的阶段,再加上显赫的家世和鸥外的宠爱,天时地利人和,这些让森茉莉一出生就注定享有当时最好的一切。
中年得女的鸥外更是倾其所有地宠溺这个女儿,他用丰饶的物质和浓厚的爱,打造出了一个专属于森茉莉的“甜蜜的房间”,“好乖,好乖,小茉莉最聪明了”这句鸥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则是进入房间的通关密语。直到森茉莉16岁,鸥外还是如此亲昵地称呼她,甚至还让她如恋人般地坐在他的腿上。
然而,小茉莉终究会长大,终究得离开这个“甜蜜的房间”。15岁那年,森茉莉与山田珠树订婚,次年结婚,此后随夫婿旅居法国。这是森茉莉第一次离开日本,离开鸥外。日后,森茉莉在《恋爱》一文中,回忆了鸥外前往车站送行的场景,并如此阐述当时自己的心情:“那生嫩的蔷薇刺,在我心脏正中央,至今仍扎着。这简直是我可怕的恋爱。”
也就是在旅欧这段时间,森茉莉接到了鸥外的死讯。鸥外替女儿打造的“甜蜜的房间”也就此崩塌。之后,森茉莉回到日本,和山田生下两个儿子,却因山田风流成性而离了婚。此时,大正时代亦结束了。“大正浪漫”的终结,似乎暗示着森茉莉的“浪漫”亦即将随之结束,此后等待她的,是一连串的“现实”。
几年后,森茉莉再嫁一位大学医学部教授,不到一年又离婚返回娘家。之后经过战争的颠沛流离,直到日本战败,森茉莉才得以重返东京,可那时鸥外留下的别墅“观潮楼”已成一片废墟。为此,森茉莉只好离家,开始一个人的生活,并在1951年搬进了因《奢侈贫穷》一书而为人们所知的下北泽公寓。
身为从小享尽荣华富贵的大小姐,森茉莉当然不懂“甜蜜的房间”外的“现实”。然而,战后日本社会的急剧变化和失去娘家的经济支援,让她必须碰触现实、接受现实,甚至与现实妥协。特别是在鸥外的作品版权公开后,失去版税收入的森茉莉只能另谋生计,开始鬻文为生。几年后,被久别重逢的长子骗光积蓄,更是雪上加霜,让她的生活更为清苦。
在战后日本的现实中,森茉莉失去了原有的上流社会地位,失去了娘家的经济依靠,两度婚姻失败,抛弃儿子,被儿子抛弃,几近一无所有。但好在森茉莉还有一支笔,还有鸥外留给她的甜蜜的回忆,这让森茉莉得以用文字在想象的世界中,重新创造出一座属于自己的城堡。
在这座城堡中,森茉莉是永远的少女,鸥外则化身为一个个的小说人物,一次次地在这虚拟的文字空间中,持续地用爱灌溉这位永远的少女。透过自己创造出“想象之父”,这位“老少女”得以继续挥霍鸥外给她的无偿、无价的情感,并以此作为慰藉,支撑晚年极为困顿的生活。
森茉莉,这个直到16岁还坐在父亲腿上撒娇的女儿,一辈子都活在鸥外为她打造的“甜蜜的房间”里,未曾踏出一步。在《父亲的帽子》《记忆的画像》《甜蜜的房间》等作品的字里行间,我们看到了森茉莉是如何对鸥外的宠爱恋恋不舍,也看到了鸥外是如何将她捧在手掌心,更看到了森茉莉如何将鸥外这个“真实之父”,转换成其笔下的“想象之父”,如此,阴阳两隔亦无法切断森茉莉和鸥外之间的纽带。
就这样,这个被父亲万分宠爱的女儿,终生以能够得到父亲的宠爱为傲、为荣,如同《甜蜜的房间》中的藻罗和林作,森茉莉不只是鸥外前世的情人,更是今生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