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井上剧场”的延续者:井上荒野
井上荒野(1961年—,后简称“荒野”)在1989年凭《我的纽瑞耶夫》一书跃上文坛,并以该作荣获第一届费米那奖。之后,她因病暂停创作,直到2001年才再度提笔,以《我要挂电话了》重现文坛,并于2008年以《切羽》获得第139届直木奖。当年,直木奖给她的颁奖词为:“作品非常清晰地描写了人物美好的一面,文体干净,结构整齐,是一首近乎完美的‘文学之伊吕波歌’。”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何日本文坛给她的形容词是“空气感”。
荒野的作品中译目前只有《切羽》和《献给炒高丽菜》。在《献给炒高丽菜》中,荒野以位于东京私铁沿线的熟食店“江江家”为场景,借由“江江家”中一道道的家常菜,娓娓道来三位女性“放下”的故事,以及在这放下的过程中,体察到的人生况味。这是荒野一贯擅长的创作风格和讲故事的方式。
然而,在浏览她的著作年表时,我们却很难不被《太过分了——父亲·井上光晴》这本书所吸引。被誉为“全身小说家”的井上光晴(1926年—1992年,后简称“光晴”),正是荒野的父亲。
女儿书写父亲,在文学界并非什么奇事,但这本书却有一段很曲折离奇的创作前史。
光晴是日本战后文学的旗手之一。他在战后加入日本共产党并于1950年发表了小说《不能写的一章》,就此蜚声文坛。之后,描写日共党内活动成为其创作的主题之一。除此之外,他对于战争、部落民等皆有所关心,比如《瓜达尔卡纳尔战役诗集》《死者之时》和《虚构的起重机》,光晴可说是一位社会派作家。而在当时的作家多数受俄国文学和法国文学影响时,光晴罕见地是受美国现代文学影响,特别是福克纳。
光晴病逝后,留下了大批手稿,家属决定将这批重要资料全数捐给神奈川近代文学馆。就在整理这批手稿的过程中,家属发现了三本写于1944年7月17日到1945年8月10日的未公开诗稿。近百首诗,每首都明记了创作日期,因此,可将之视为是日本战败前光晴的日记。由于创作的时间点特殊,这批诗稿备受注目,因而研究者、同时也是光晴好友的川西政明(后简称“川西”),从中选出了25首,定名为《十八岁的诗集》,先在文学刊物《昴》上发表,后再由集英社出版单行本,并决定在该诗集中附加《解题》、《书志》和《年谱》。
然而就在川西制作光晴的年谱时,却意外地发现此前光晴的诸多个人履历,竟然是他的“虚构”。比如光晴在自编年谱中记载自己生于旅顺,战争期时曾因煽动友人投身朝鲜独立运动而被警察检举。但根据川西的调查,光晴其实是出生于福冈,而被警察检举之事似乎也不是事实。当川西将这个结果告诉光晴的太太郁子和女儿荒野时,她们俩瞠目结舌,震惊到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说起这件荒唐行径,就不得不提光晴的纪录片《全身小说家》(1994年),这是纪录片导演原一男在光晴病殁前五年,对他进行贴身采访和纪录的成果。这部纪录片将光晴的这种荒唐行径以“全身小说家”解释之,包括川西都认为,光晴的特殊之处,就是不光只在小说创作中虚构,在包含了家庭、他人、集团、世间、世界的“我的人生”中,光晴亦无畏地进行虚构化。而这种由语言创造出来的“我的人生”,远比真实的人生来的广大自由,并增加了人生的深度。
在此意义下,可以说郁子和荒野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光晴放入了他一手策划虚构出的“我的人生”中,成为其中的重要成员。对此,荒野是如何看待父亲“全身小说家”这一虚构行为呢?荒野病愈(很巧,和光晴一样,荒野也罹患大肠癌)之后出版的第二本书《太过分了——父亲·井上光晴》,可说是她对父亲这一行为所作出的回答。
荒野在该书的《尾声》中,说明了自己对该书的想法。其中之一是,她认为她在这本书中写下的,其实也并非父亲的真实,而是关于父亲的另一个“物语”。她认为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书写一个人,都只能是一个物语。由此,川西认为荒野在这本书中,采取了与光晴类似的创作姿态,并认为荒野认同父亲直到人生最后都不忘创作,而这个创作就是将“我的人生”当成一个文本,并将之彻底虚构化。就此而言,这可说是子承父业,荒野承接了光晴的“井上剧场”。
此后,荒野延续了父亲留下的“井上剧场”,除了自己擅长的创作风格之外,还杂糅入“井上剧场”式虚构。在荒野病愈后出版的第一本书《我要挂电话了》,以及她以父亲、母亲和与父亲外遇7年的情人三人关系为原型,创作的小说《在那里的鬼》,都可说是“井上剧场”的续篇。
附带一提,与光晴交往7年的情人,正是现在的僧人作家濑户内寂听。当年濑户内会毅然出家,正是为了清算与光晴的关系。此后,她与光晴、郁子、荒野持续往来,成为井上家族永恒的挚友。
日本文坛中的“父亲的女儿”,实属一支不小的队伍。除了上述提及的森茉莉、津岛佑子和井上荒野之外,随意举例的话,尚有幸田露伴之女幸田文、井上厦之女井上都、北杜夫之女齐藤由香等等。这一群“父亲的女儿”在父亲巨大的身影下,拼尽全力地要活出亮丽的自己。这其中,有人反叛、有人继承、有人拒绝、有人执着,每一个女儿都以各自的方式,面对父亲,面对自我,面对文学,面对人生。然而,不管是用哪一种方式,继血缘之后,她们与父亲之间又多了一条永远断不开的牵绊,是千真万确的。这个牵绊,亦将会永恒地被记录在文学史的瀚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