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造纸还是印刷,中国都曾是世界范围内重要的发祥地之一。在这一文明的进程中,蜀地曾写下中国印刷史极为重要的一页。
近现代出版业巨匠张元济在1939年6月出版的《图书季刊》上发表的《实礼堂宋本书录序》说:“越八百余年雕版兴。人文蜕化,既由朴而华,艺术演进,亦由粗而精。故昉于晚唐,沿及五代,至南北宋而极盛。西起巴蜀,东达浙闽,举国临官廨、公库、郡斋、书院、祠堂,家塾、坊肆,无不各尽所能,而使吾国文化,日趋于发扬光大之境。”在张氏的这段关于中国印刷史对中国文明重要作用的阐述中,有一个关键点讲的是:中国已有的800多年的雕版印刷起于“巴蜀”。张氏的这一观点,并非张氏一人所据或一人所创,而是历史的事实,也是研究中国印刷史有识之士的共识。现代佛教学、版本学大家吕澂在1943年3月出版的《雅言》上发表的《宋藏蜀版本考》里说:“宋版释藏始雕于益州,通称蜀版。”在这篇文章中,吕氏详尽地考证了佛教典藏始刻于蜀地的五个不同的版本,包括淳化本(990—994)、咸平本(998—1003)、天禧本(1017—1021)、熙宁本(1068—1077)和崇宁本(1102—1106)。此五个版本都属北宋时期的雕本。赵宋一代鼎新初始即开宝四年(971),宋太祖赵匡胤便敕令益州(今成都所在地)雕刻《开宝藏》。这时距宋朝建立(960)刚刚过去了11年。
为何要在蜀地印制如此浩繁的佛教经典,而不是在宋朝京城开封呢?
这当然要提到一位中国印刷史上的重要人物:毋昭裔。毋昭裔本是河中龙门(今山西运城)人,很是博学,又以才闻名。晚唐时期,各地纷争战乱,毋昭裔一次与时任后唐西川节度使孟知祥偶遇,成就了他后来在仕途和印刷史上的辉煌。孟知祥建立后蜀(934—966)后,起用毋昭裔为御史中丞;孟知祥死后,其子孟昶继位,又拜毋昭裔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毋昭裔成了后蜀宰相。毋昭裔并非从小立志做官的人,他原本是一读书奇人。他既嗜好藏书、酷爱古文,又精通经术佛理。由于早年家贫读书寻书不易,于是在未发达时立下誓言:“他日若我富贵了,就印刷雕刻,留给学者后人!”果然,在后蜀发达后,毋昭裔践行了自己的诺言。他最先拿出自家的钱财(据说上百万),印行四书五经颁后蜀各郡县,后又叫门人句中正、孙逢吉等印行《文选》《初学记》《白氏六帖》。重要的是,毋昭裔的这些刻板被带进了宋代。可以说,毋昭裔不仅是第一个用私人财产刊刻书籍的人,而且是整个蜀地宋刻的奠基人。于是有了吕澂所说和考订“蜀藏”的印行源流与始末。首先板印的大藏经,自宋太祖于开宝四年(971)敕令益州刻印始,到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2)完成,历时12年。这部释藏典籍,刻板多达13万块。吕氏说,得益于蜀版释藏,“自后,丽、丹、闽、浙诸刻皆导源于此”。
宋蜀刻,虽源于释藏,但决非只有释藏刻印。除了释藏之外,宋代蜀刻包罗万象。宋代四大部书,似乎除《太平广记》外,《太平御览》《文苑英华》《册府元龟》,都与蜀刻有关。《册府元龟》属蜀刻无疑。方文皋在1942年6月的《教育学报》发表的《〈册府元龟〉板本考》中说,《册府元龟》虽先有写本(祥符六年即1013)呈送崇政殿,很快便有刻本印行。据民国第一藏书家傅增湘考证,《册府元龟》的初刻就是蜀刻。据傅增湘1940年《藏园群书题记》说,《文苑英华》,初刻也在“蜀中”。《太平御览》一直认为以“南宋闽刊本”为最古,不过,张元济1928年在日本发现了“南宋蜀刊本”。就此可见,宋刻初始的大部头书,大都出自蜀刻。而且如吕澂所言,先有蜀刻的释藏本,才有随后的丽、丹、闽、浙本。不仅仅释藏如此,其他的一些古本,也是先有蜀刻后才有他刻。傅增湘说,《文苑英华》宋刻后,直到明代隆庆元年(1567)才又重刻。也就是说,待《文苑英华》再刻时,距宋蜀刻,已经过去了整整400年时间。我们知道,“宋四大书”都属浩如烟海的大部头,如《册府元龟》作为“四大部书”之首,《太平御览》1000卷,1690余种(今不传者十之七八);《册府元龟》1000卷,31部、子目1104门;《文苑英华》1000卷。足见当时蜀刻规模何等宏大。这包括与此相适应的抄写、刻工、用纸(包括造纸)、印刷、装订、发行等一系列与书相关的制度、事件和人物,多么的复杂和壮观。
除了释藏和部书外,蜀刻还刻印其他种类的书籍。经书如《孝经》《论语》《孟子》的音义本大字本,最先也是宋代蜀中所刻。李白,作为唐代第一大诗人,其生时便有文集存世(《旧唐书》说李白“有文集二十卷行于时”),不过以刻本方式存世,是在宋代。《李白集》的第一个刻本虽不是蜀刻,但是,第一个刻本“苏本”(宋元丰三年苏州太守晏知止所刊),现已无存。现存世的最早版本,是北宋时翻刻苏本的蜀本。关于李白集版本的由来,现代治李白专家詹锳1943年8月在《国立浙江大学文学院集刊》上发表的长文《李太白集板本叙录》里有详尽的考订。唐人诗集第一个“全集”式的刻本《唐六十家集》,也出自宋蜀本。据称出自《唐六十家集》中《孟浩然诗集》(共集孟诗214首),是孟诗集现存的唯一孤本。这一孤本先由傅增湘收藏,不知何故,1941年收进了美国国会图书馆。这一切都表明,两宋,尤其是北宋,蜀地是整个中国的刻印中心和刻印重镇。随便一说,经元、明两代,中国的印刷中心和重镇转移到了浙、闽。但浙、闽的源头在蜀地,则是毋庸置疑的。而且,两宋蜀刻,其刻书籍的种类洪丰与包罗万象,还在于蜀刻的认真、精湛而影响着后世。正如冯璧如1942年3月在《图书集刊》上发表的《宋蜀本古今注校记》所说:“涵芬楼影印宋本古今注……(所依两刻)皆在蜀中,相去不数十年,同一地遂有两刻,斯诚言蜀本之盛事也……俾蜀本之真,得以有传。”
由此可观,宋代蜀刻在中国印刷史上的地位和业绩,曾经是何等辉煌与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