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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家学者

苏秉琦:告别一烛独照,看见满天星斗

郭大顺
2020-11-02 10:16:01  来源:光明日报

  古史重建

  中国有5000年文明史,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但通行的史学观点却认为中国的文明史只能从4000年前的夏代算起,此前的1000年只能作为传说时代对待,原因是缺乏实物证据。

  苏秉琦在几十年的学术生涯中体会到,中国文明起源这一重大课题的解决,最终要靠考古学,考古工作者要时刻意识到这是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因为中国文明的起源,绝不仅仅是一个学术课题,而且是牵动亿万人心的大事。由于他对此有清醒认识,所以当20世纪80年代以来辽西红山文化、江浙良渚文化、晋南陶寺文化和此前的山东大汶口文化、岭南石峡文化接踵显现出社会变革迹象时,他最早捕捉到其中不同寻常的学术意义和社会影响。在1985年5月于北京大学召开的中国考古学会第五次年会上,他就提醒大家要注意一场关于中国文明起源的大讨论即将开始,而他自己,除了以极大的热情来迎接考古界的这一喜人新形势以外,更注重理论上的建树,从而始终站在这场大讨论的第一线,把握着讨论的方向。

  由于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理论在实践中的不断发展,使苏秉琦在研究中国文明起源时,在关注中原地区的同时,也将注意力转向中原以外地区。1983年辽宁西部东山嘴、牛河梁红山文化坛庙冢遗址发现后,他把重点更多地移到燕山南北地区,于1985年9月提出“古文化古城古国”的著名论断:“古文化指原始文化,古城指城乡最初分化时的城和镇,而不必专指特定含义的城市,古国指高于部落以上的独立的政治实体,三者联系起来的新概念在于,把史前文化中与古城古国相联系的那部分加以突出,与社会分工、社会关系分化相应的,区别于一般村落的遗址、墓地在原始社会后期、距今四五千年间或五千年前的若干个地点都已找到了线索。”“考古发现的大遗址规格就是古城古国所在,秦汉设郡都是以当地古国为基础的。”可以看出,这是苏秉琦运用唯物辩证法分析中国考古实际的深化。在此认识基础上,他提出了中华文明的起源“不似一支蜡烛,而像满天星斗”的文明观。

  在文明起源讨论中,大家常常将注意力集中到文明起源的标准和进入文明社会的具体时间上,苏秉琦则主张不必在概念上过多纠缠。那么,他此时在思考什么问题呢?

  1985年11月,苏秉琦在山西侯马举行的晋文化讨论会上作题为《晋文化问题》的学术报告,以一首诗《晋文化颂》为纲:“华山玫瑰燕山龙,大青山下斝与瓮。汾河湾旁磬和鼓,夏商周及晋文公。”

  这首诗从字面上看,是把当时从中原到北方有关的考古发现,分为三个大的时期进行了系统而形象的概括,以此作为晋文化形成的历史背景,其实际所要表达的含义是,以北方与中原经晋中南的文化关系为重点,将辽西、三北(冀北、晋北、陕北)、晋中南和中原连成一线,以突出晋文化的枢纽地位。原来他正在思考的问题,是从区间考古文化的相互关系进一步探索中国文明的起源,这已涉及文明起源的动力和机制问题了。他还从文化关系中归纳出文明起源的三种形式:裂变、碰撞与融合。

  一年以后,苏秉琦在《华人·龙的传人·中国人——考古寻根记》一文中,对这首诗的含义,作了更深层次的解释,那就是从考古学上追溯中华文化的根,复原五帝时代的历史。

  这是一篇不到2000字的短文,文章对从距今五六千年到三四千年间北方与中原古文化交汇的路线、形式、过程、对接点和后果,以严密的逻辑和准确的语言,作了精练的阐述。源于华山脚下以玫瑰花图案彩陶为主要特征的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沿太行山麓北上,源于辽西以龙鳞纹图案彩陶为主要特征的红山文化,由大凌河源南下,它们在河北省西北部相遇,产生了以龙纹与玫瑰花结合的文化群体,红山文化坛庙冢就是它们相遇后迸发出的文明火花。到晋南的陶寺文化,又具有汇聚北方、东南沿海诸多因素的综合体性质,并为夏商周三代在中原的先后兴起奠了基。这一先南北碰撞后西北和东南向一起汇聚的演变轨迹,与古史记载的“五帝三王”时“诸侯相侵伐”,继之“尧舜禅让”,再后的“逐鹿中原”等一系列大事件的社会背景相吻合,这就使长期以来扑朔迷离的五帝传说,从考古文化中理出了头绪。

  以史前考古复原五帝时代的历史,是几代历史考古学家不懈追求的理想,却又因疑古与信古之争而成为一个敏感领域。苏秉琦将强烈的使命感贯注到反复的实践—理论—再实践—再认识过程中,研究成果虽有些出人意料,却有根有据:“当我们提出,从华山脚下延伸到大凌河流域和河套地区,再南下到晋南,这一古文化活动交流的路线时,我们并没有引《五帝本纪》,但却与《史记》记载相同,我们是从考古学角度提出自己的观点,再去对照历史传说,就可以相互印证,这不是生搬硬套的比附,而是有机的结合。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历史与考古的结合终于找到了一条理想的通路。”

  微观方法与宏观思维

  在谈到中国考古学的发展历程时,苏秉琦先生经常引用一句古话:“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前者要求走向世界,面对未来,后者要求做到如生物学那样的分子水平。这是学科方法论上从微观入手到宏观思维的比喻,也是衡量中国考古学是否成为真正科学的标准。其实,这也是苏秉琦先生本人学术历程的真实写照。

  提起从微观入手,考古界都熟知苏先生摸陶片的“功夫”。到那时,陪同者总会被他的专心致志和观察事物的细微所吸引,有时又不免感到有些神秘。先生在回顾他整理斗鸡台发掘材料时“如痴似呆”摸瓦鬲的经历时,以哲学的思辨,回答了大家的不解:“对于陶器,如果以为仅凭视觉观察到的印象可以代替手感的体验,那就错了。科学是以逻辑思维反映客观世界,艺术是以形象思维反映客观世界。根据我的实践体验,形象思维对于考古学研究的重要性决不下于逻辑思维,而手感对于形象思维的作用,绝不是凭视觉得到的印象所能代替的。”由于悟出了形象思维的重要性,才使那次瓦鬲研究的成果成为中国考古类型学的奠基之作,后又对瓦鬲的起源找到了可靠线索,那是在北方的河北张家口和内蒙古河曲地区仰韶文化末期到龙山文化早期的遗址里,都找到了小口尖底瓶晚期形式与早期鬲相衔接的实例。

  由此他联想到甲骨文中的“丙”和“酉”字,前者与原始鬲相近,后者则同晚期小口尖底瓶惟妙惟肖,这就从五千年前后这两种代表性器物的演变中,找到了两个甲骨文字最初创意时的物证,而这两个字都是属于与祭祀礼仪有关的“干支”系列,从而把鬲的起源与文字的起源,也就是与文明起源的具体进程联系起来了。

  这种考古学特有的从微观到宏观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也表现在苏秉琦对仰韶文化的分析中。他在从仰韶文化众多特征中紧紧抓住庙底沟类型的标志性纹样——抽象化的玫瑰花,此图案在分布中心区演变序列有头有尾,更影响到大半个中国,是仰韶文化中最具生命力的一种因素。显然,它与中华文化的起源息息相关。于是,他由“花”引申出“华”,以为“华山”就是由活动在华山脚下的以玫瑰花图案为标志的原始人群而得名的,今天我们自称“华族”“华人”也渊源与此。

  苏秉琦由微观到宏观的研究方法,在他的晚年达到高峰,那就是提出了中国考古学与世界接轨,古与今接轨的目标。

  关于中国考古学与世界接轨,是在90年代紧接着重建中国史前史的号召之后提出来的。那时,他把中华传统的渊源向前追溯到旧石器时代,将中国历史文化的发展归纳为四句话:“超百万年的‘根系’,上万年的文明起步,五千年古国和两千年中华一统实体。”以为有了这个对“国情”的基本认识,中国考古学与世界比较就有了成熟的条件。

  在我国,中外历史的比较研究相对薄弱。苏秉琦从区系观点出发,将中国六大区系概括为面向大陆和面向海洋的两大块,分别与欧亚大陆和环太平洋的两大块相衔接,这是中国与世界关系的基本格局。他特别重视古史所记的“四裔”地区作为中国与世界交流的衔接点和桥梁的作用。由此看出,东西方文明之间从来就不是封闭的,它们各有独立发展道路、特征,同时又频繁交流,有着相近的发展阶段和发展水平。进而他又提出“人类文明一元性”的观点,因为地球是独一无二的。

  苏秉琦是考古界的思想家,他提出考古要哲学化,这尤其体现在他人生最后几年对中国考古学实现古与今接轨、与未来接轨的思考。他以为,这并不是遥远而不可及的事。

  其实,早在他把全国考古文化划分六大区时,就是考虑到建国以来几经变化但在现实生活中起作用的六个行政大区的划分。他始终强调,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理论的最终目的,是阐明把十亿人凝聚到一起的中国文化体系的基础结构及其形成过程,是为了认识中华、振兴中华、加强全国各族人民的团结。

  从一种器物到一个考古学文化,再到考古学文化的区系类型,从中国文明起源的系统论述,到世界的中国考古学和历史与现代化、人与自然协调发展等古今一体的设想,中国考古学的发展是大跨度的,却是一步步扎扎实实走过来的。

  布衣教授的情怀

  1994年秋,北京大学考古系为苏秉琦先生举办85岁诞辰庆祝会时,学生们称先生为“布衣教授”,这不仅是指他除在中国考古学会这一民间学术团体被推选为理事长以外,从未担任过任何社会职务,更是对先生高尚人格的赞誉。

  不过,苏先生自称是幸运者,这指的一是事业,一是学生。

  从1952年起,北京大学受文化部委托,连续举办了三期考古训练班,同年,北大历史系考古专业成立。苏秉琦先生作为培训班的主要筹划者和考古专业的创始者、负责人,将考古研究与教学相结合,在建立教学体系和培养人才方面,做了大量开创性工作。在北大考古专业初创时期,他主持了教学计划、教学方案和实习计划的制定。与他多年共事的宿白先生说,苏先生将他一生中精力最充沛的时期贡献给了北大考古教学工作。

  因为新中国成立后的前二十多年,只有北大设有正规的考古专业,70年代以后,在各地大学创建的考古专业,也大多是以北大毕业的同学为教学骨干、以北大的教学为模式的。所以,苏秉琦先生作为大学考古教学的创始人,可以称为是名副其实的桃李满天下。

  每一个与苏秉琦先生接触过的人,都有会被他那富于远见的思维脉络和幽默又耐人寻味的比喻所吸引,所感染,并在实际工作中被一再证明,从而始终尊先生为引路人和指导者。

  学问上的收获之外,学生们更为钦佩的,是先生那一颗爱国的赤子之心。考古界流传着苏先生用个人经费资助考古发掘的事。那是1934年发掘斗鸡台因经费短缺面临停工时,他从西安自家工厂中筹措了一笔数目不菲的款项。对此,苏先生从未谈起,有学生问到,先生只淡淡地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因为先生想得更多的,是中国考古学几十年来的巨大变化,他常常为赶上这个新时代而兴奋不已。他一再强调,考古是人民的事业,不是少数专业工作者的事。为此,他力主学科要坚持科学化与大众化的发展方向。先生的《华人·龙的传人·中国人——考古寻根记》一文被选为1988年高考语文阅读试题,1994年《苏秉琦考古论述选集》一书获首届国家图书奖。社会的反响与认可,使他感到,我们的路子走对了。

  先生晚年思维仍十分活跃,学术思想的发展明显加快。他希望多做些事,也意识到“岁月不饶人”。在人生的最后几年,他已有了“对后人要有个交代”的想法,并促成最后一本著作《中国文明起源新探》在他弥留之际问世。与苏秉琦先生同时倡导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费孝通先生在北大百年校庆纪念文章中,评价这本书“代表了北大对中国文化发展历程实事求是研究的传统,是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自觉”。先生确信,有已创建并继续发展的学科理论体系,有不断壮大的具有中国特色的考古学派,中国考古学面向世界、面对未来的道路会越走越宽。对学科的进一步发展,他已寄希望于年轻和更年轻的一代。所以,他欣慰地说:“21世纪的考古学,我看到了。”

  (作者:郭大顺,系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名誉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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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迟语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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