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趣味主义”,把康德之“无功利”学说贯彻到底
如果说小说是“新民”的利器,则“趣味”则是梁启超人生观的核心。梁启超与其同时代人的一些思想家一样,把康德的无功利审美贯彻到其人生观中,并试图把它与道德贯通起来,以趣味涵盖、融合道德。他的思路是:趣味有真有假;有的东西看似有趣,但追根究底是反趣味的;真正的趣味不但带给人真正的快乐,也必然包含着德行与善;将趣味进行到底,也就意味着将美与善贯彻到底。
我是个主张趣味主义的人:倘若用化学化分“梁启超”这件东西,把里头所含一种原素名叫“趣味”的抽出来,只怕所剩下仅有个0了。我以为:凡人必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若哭丧着脸挨过几十年,那么,生命便成沙漠,要来何用?
既然趣味是人生的本质,则从根本上说,趣味无所谓好与坏。问题是,有的趣味并不能体现人的真正的内在的愿望与要求。并且,由于这些“趣味”是一种破坏性的嗜好,它对人的身心健康还会造成损害,最终其趣味无法贯彻底到底。真正的趣味应该是能够贯穿人生的始终的,应当拿来当目的而不是手段。因此,对人的趣味进行引导就是十分必要的了,必须让人从小就学会认清自己真正的趣味何在。梁启超举了《世说新语》中一个有名的典故为例:
所谓好不好,并不拿严酷的道德论做标准,既已主张趣味,便要求趣味的贯彻,倘若以有趣始以没趣终,那么趣味主义的精神,算完全崩落了。《世说新语》记一段故事:“祖约性好钱,阮孚性好屐,世未判其得失;有诣约,见正料视財物,客至屏当不尽,余两小簏,以著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孚,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着几量屐。’意甚闲畅,于是优劣始分。”这段话,很可以作为选择趣味的标准。凡一种趣味事项,倘或是要瞒人的,或是拿别人的苦痛换自己的快乐,或是快乐和烦恼相间相续的,这等统名为下等趣味。严格说起来,他就根本不能做趣味的主体。
既然趣味有真有假,有高尚趣味,有“下等”趣味,如何判定其真假呢?梁启超认为人生有四种真趣味:“一,劳作;二,游戏;三,艺术;四,学问。”这四种活动之所以成为人生真趣味,并非因为它们符合道德要求,而是因为它们可以将趣味贯彻到底。比如赌钱,有人以它为爱好。赌钱者本是想从中得到快乐和趣味,但是,当赌输时,不但得不到快乐,反而会带来无尽的烦恼,以趣味始,以无趣终。相反,把学问作为趣味的主体,并非因为学问是“道德的”,而是因为学问的本质能把趣味贯彻始终。“我不问德不德,只问趣不趣。”(《学问之趣味》)
(三)情感教育与艺术教育
既然主张“趣味主义”,把趣味作为人生观之核心,而趣味有高有低,有雅有俗,有真有假,那么如何让人们培养出高雅而真确的趣味?这其实也是前面“新民”主题的一个延伸或细化。在方面,梁启超接受了康德的知情意心理三结构说法,并把它与儒家的“三达德”相整合:
人类心理,有知、情、意三部分;这三部分圆满发达的状态,我们先哲名之为三达德——智、仁、勇。为什么叫做“达德”呢?因为这三件事是人类普通道德的标准,总要三件具备才能成一个人。三件的完成状态怎么样呢?孔子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所以教育应分为知育、情育、意育三方面。……知育要教到人不惑,情育要教到人不忧,意育要教到人不惧。
在知育、情和意结构中,梁启超特别注意情感问题。他对文学中作品如何描写情感有过专深研究,写了《屈原研究》、《中国韵文里表现的情感》等文章,专门探讨中国古典文学如何表现人的情感。并且,他提出,人类的情感不都是善的,也有恶的,所以需要情感教育。情感教育最有效的手段是艺术。
情感教育最大的利器,就是艺术:音乐、美术、文学这三件法宝,把“情感秘密”的钥匙都掌住了。艺术的权威,是把那霎时间便过去的情感,捉住他令他随时可以再现;是把艺术家自己“个性”的情感,打进别人们的“情阈”里头,在若干期间内占领了“他心”的位置。因为他有恁么大的权威,所以艺术家的责任很重,为功为罪,间不容发。艺术家认清楚自己的地位,就该知道:最要紧的工夫,是要修养自己的情感,极力往高洁纯挚的方面,向上提絮,向里体验,自己腔子里那一团优美的情感养足了,再用美妙的技术把他表现出来,这才不辱没了艺术的价值。
“为而不有”主义与“知不可而为”——人生的艺术化
把趣味主义贯彻到底,便是人生的艺术化,“为艺术而艺术”、“为劳动而劳动”。梁启超称之为“为而不有”主义。一方面是“为而不有”,另一方面却又要“知其不可而为”,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主义的两面。“知不可而为”主义是“破妄返真”,“为而不有”主义可以说是“认真去妄”。“知不可而为”主义可使世界从烦闷至清凉,“为而不有”主义可使世界从极平淡上显出灿烂:
为而不有,简单说来,便是无所为而为。既无所为所以只好说为劳动而劳动,为生活而生活,也可说是劳动的艺术化,生活的艺术化。
“知不可而为”主义与“为而不有”主义都是要把人类无聊的计较一扫而空,喜欢做便做,不必瞻前顾后。所以归并起来,可以说这两种主义就是“无所为而为”主义,也可以说是生活的艺术化,把人类计较利害的观念,变为艺术的情感的。
人生的艺术化并不意味着逃避或厌弃劳动。相反,它意味着责任感与敬业。敬业即是责任心,乐业即是趣味。人类一面为生活而劳动,一面也是为劳动而劳动。人类既不是上帝特地制来充当消化面包的机器,自然该各人因自己的地位和才力,认定一件事去做。由此,工作,劳动,才是人的本性。劳动亦非为了谋生,而就是人之本性的展开。所以,劳作、艺术、学问和游戏一样,成为梁启超眼中人生的真趣味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