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当年在日本仙台医专受课教室内景
日本漫画书《内山完造的生涯》里的鲁迅形象。内山完造系鲁迅的挚友,曾在中国经营内山书店
日本东北大学内的鲁迅塑像
仙台市博物馆旁的鲁迅纪念碑
鲁迅在仙台的第一处居所“伊藤屋”,现存房屋系在原址上改建
1909年,鲁迅从日本回国,迄今已经整整110周年。从东京到仙台再到东京,鲁迅在日本生活了将近7年的时间。正是在日本期间鲁迅初步形成了对于文学革命、对于国民性问题的思想框架,并在一系列因素的综合作用下做出了“弃医从文”的选择。
在今天的日本,鲁迅仍有相当广泛的影响。《藤野先生》《故乡》也被选入了日本的语文课本,和鲁迅有关的内容还被改编为四格漫画。让我们循着《藤野先生》,寻访鲁迅在仙台的故迹,重温他的留学时光。
“此地颇冷,晌午尚温。其风景尚佳”。1904年9月,清国留学生周树人入读日本仙台医学专门学校,10月份在给友人蒋抑卮的信中谈到对仙台的初步印象。其实仙台的风光称得上旖旎多姿,仙台的牛舌也很美味,在日本举国闻名,而且仙台如今是日本重要的大城市,是日本东北地区的行政、经济、文化中心。可是提起仙台,恐怕人们首先想到的还是鲁迅和他那篇著名的《藤野先生》。假如不是因为《藤野先生》,我可能没有机会知道日本北陆还有个为藤野严九郎立馆塑像的芦原市;假如不是因为《藤野先生》,不是为了去看看和鲁迅有关的那些故迹,可能也没有多少人会为了美景美食而专门跑一趟仙台。所以把《藤野先生》看作是指引人们在热门景点之外发现新景致的人文路书也并不为过。鲁迅没有写过回忆录,《藤野先生》直接涉及他在仙台留学时的部分经历和交往,所以一直备受重视。而以《藤野先生》为原点展开扩展阅读、梳理线索,不但可以发现一些有意思的话题,还能充分理解青年鲁迅的思想转变。所以说《藤野先生》还是一部体会鲁迅、思考鲁迅的精神地图,是双重意义上的“文学地图”。
因何要学医,何以去仙台
从东京出发,坐“新干线”一个半小时左右就能到达仙台,这个距离差不多相当于从北京到石家庄。出站后直奔日本东北大学。1915年,鲁迅曾经就读的仙台医专升格为旧东北帝国大学医科大学,2004年鲁迅到仙台留学100周年之际,东北大学决定永久保存鲁迅当年读书时的一间阶梯教室,每周二、周四下午对外开放供人参观,但是要提前预约。教室非常宽敞,四壁似乎都是木质,通体白色。教室里面,讲台上有块可以上下推拉的黑板,讲桌左侧还有一个洗手池,和讲台正对的前后共有十排座位分作三列,鲁迅经常是坐在第二三排的中间。就是在这里,周树人“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又最终弃医从文,若干年后成为具有世界影响的文豪。当天当值的工作人员是位法律专业的女老师,恭敬又热情,主动提出为我照相,并且不厌其烦地在教室内外从不同角度照了许多。在这个特殊的纪念场所,藤野先生对鲁迅的关爱似乎隐隐成为某种强大的磁场,参观者如同朝拜,而接待者似乎也有义务维护那种跨越国界和时间的师生情谊。或许这也是鲁迅及《藤野先生》作为文学地标的意义之所在。
因为有太多的文章被选入语文课本,所以鲁迅一生当中的许多事件、片段都成为人所共知的文学常识乃至历史常识,这其中就包括在仙台“弃医从文”。但不知道是我的语文老师没有讲过,还是时间太久我已经忘记了,鲁迅为什么要到仙台来,又为什么要学医呢?
我在东京的时候每天都要路过文京区的“讲道馆”,那里是柔道的圣地,门口立着一尊嘉纳治五郎的塑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这座塑像的本尊和鲁迅还有一段师生之谊可论。1902年4月,鲁迅抵达日本东京开始留学,他在日本读的第一所学校就是由嘉纳治五郎创办的弘文学院,那是一所专门面向中国留学生的速成学校。我曾经按照原址“牛込区西五轩町三十四番町地”去看过,校舍早已不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幢不动产公司的办公大楼。1904年6月鲁迅从弘文学院毕业,由于是官费生,按照原计划应该留在东京去旧帝国大学也就是东京大学的前身继续深造,读他在南京时的老本行工学系采矿冶金专业。在日本明治时期的学制体系中,帝国大学居于顶层,医专等专门学校、高等学校都是远逊于帝国大学的,而且如果选择学医的话,当时离东京远一点的长崎、冈山、金泽,近一点的千叶也都有医专。据说鲁迅还曾向金泽医专的留学生打听过,问哪个医专没有中国留学生,得到的答案是仙台。放弃帝国大学的锦绣前程,离开亚洲先进思想、技术的中心城市,离群索居到不过“是一个市镇”的仙台去,很明显鲁迅没有按常理出牌。
在《藤野先生》里,鲁迅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学医。综合他的一系列文章,主要是因为:其一,他发现“新的医学对于日本的维新有很大的助力”;其二,为前途着想,将来“救治像我父亲似的被误的病人的疾苦,战争时候便去当军医,一面又促进了国人对于维新的信仰”;其三,他自己自幼饱受牙病之苦,中医丝毫未能医治;其四,中医不但耽误了父亲的病,而且近乎于“有意或无意的骗子”;其五,改良人种,等等。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从《藤野先生》来看,鲁迅对东京的印象并不见佳,而原因似乎主要出在“清国留学生”群体上。鲁迅尤其对他们的辫子极尽嘲讽之能事,盘着辫子的像富士山,解散了的又像小姑娘的发髻,临了丢了一句反语“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看来除非剪掉,不然实在没有办法了。鲁迅自己断发是在1903年3月,虽然是在日本,但剪掉辫子仍非无关痛痒之举,为此鲁迅不但受到了“富士山”们的讥笑,而且还受到清政府管理留学生的监督的斥责,扬言要停止官费资助并把鲁迅遣送回国。
鲁迅之所以剪掉辫子,当然是受到革命思潮的影响,当时章太炎、孙中山等先后来到日本四处奔走、宣传革命,鲁迅在课余也常常“赴会馆、跑书店、往集会、听讲演”。剪掉辫子之后,鲁迅曾参与了弘文学院留学生的退学风潮,下半年他迎来了创作上的一个小高潮,又是翻译又是创作,变换着笔名在《浙江潮》上发表了6篇文章。无论是行动还是思想上,鲁迅都和其他留学生一样显得非常积极、迫切,然而细究之下也不难发现,鲁迅高涨的热情和“革命”之间仍然有不小的距离,鲁迅这个阶段的著述所体现的主要是进步的科学思维和理性的爱国主义,和同时期章太炎、邹容式的革命宣讲并不一样。包括回国以后,鲁迅在革命历史的宏阔大戏中扮演的角色似乎更多的只是一个同路人。因而离开闹哄哄的东京,远离那些盲目的“庸众”,独自到“没有中国的学生”的仙台去,近乎于自我流放式的选择之中是不是还包含着这样一层考虑呢?
为何“退学”
1906年1月,鲁迅的课程表上多了一门由中川爱咲先生讲授的细菌学,每周三上午连上两节,中川先生曾在欧美留学,在教师当中较早开始用幻灯机教学,1932年鲁迅还念念不忘地说“用活动电影来教学生,一定比教员的讲义好”。当时正是日俄战争期间,接下来的事情正如人们所熟知的,鲁迅遭遇到“幻灯片事件”,思想大受触动最终决定离开仙台弃医从文。
回到现实中来,离鲁迅上课的教室不远就是东北大学史料馆,一共两层,二层布置为展厅,常设展为“历史中的东北大学”和“鲁迅与东北大学”,后者占整个展厅三分之一左右的面积,所展出的都是鲁迅到仙台读书过程中的一些文书、课表、名册、照片以及那“大名鼎鼎”的幻灯片。虽然大多是复制品,不过做工倒是很精细,尤其是幻灯片,看立体的实物到底和看平面的图片感觉不同。展厅里唯一略微觉得“碍眼”的就是文字介绍中把《藤野先生》看成是一部“短篇小说”,而非我们所熟悉的“散文”。1934年,鲁迅曾和内山完造说起“日本人的长处就是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有像书里说的那样把生命都搭上去的认真劲儿”。在《藤野先生》的文体属性问题上,日本学界似乎也拿出了一股搏命般的劲头。比如说在关键的幻灯片上,1965年夏天,东北大学医学部教授石田名香雄在细菌学教室意外发现了一架旧式的幻灯机和一套反映日俄战争的幻灯片,而其中恰好没有鲁迅所描述的场景。又比如在行刑方式问题上,他们强调1926年的《藤野先生》里说是“枪毙”,而在1922年的《〈呐喊〉自序》、1925年的《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及著者自序传略》里则说是“砍下头颅”和“被斩”。1973年日本还成立了一个调查委员会,围绕仙台医专、鲁迅和藤野先生等做了大量的调查、采访和取证,极力用实证去对应《藤野先生》里的讲述。围绕《藤野先生》里的不少细节问题,中日学界不断抛出新证据、新看法,诉讼不已,彼此用的力道都很大。
其实在这些问题之外可能还有一些问题值得讨论,比如说也有学生和我聊起过鲁迅是如何看待“小说”和“散文”的边界的;忧郁的《野草》里有一篇插科打诨的《我的失恋》,那《朝花夕拾》里可以不可以有一篇“浑水摸鱼”的《藤野先生》?郁达夫的《沉沦》被界定为是“自传体小说”,萧红的《呼兰河传》也被视为跨文体写作的典范,那可不可以把鲁迅的《藤野先生》看作是一篇缝合“虚构”与“写实”的开创性、实验性作品?再或者,在“弃医从文”的问题上,把转变的关键完全归咎于“幻灯片”这个偶然事件,这是否把鲁迅简单化了?在仙台留学期间,对鲁迅造成伤害的还有“泄题风波”,风波固然渐渐平息,然而谣言对鲁迅的影响却可能会以“化学反应”的方式慢慢发酵,并因为一些预料之外的“添加剂”而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在东京弘文学院读书时,学监召集大家去东京御茶水的孔庙里祭孔,鲁迅对此的失望一直到1935年还专门在文章里提及,“正因为绝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所以到日本来的,然而又是拜么?”可鲁迅学医第一年的成绩里分数最高的却正是尊崇孔子的三好爱吉先生讲授的伦理学,分数最低的恰是得到藤野诸多关爱的解剖学。若换作你我,心里会做何感想?1905年9月鲁迅开始了二年级的学习,寒假里鲁迅又去了趟东京,恰逢日本文部省颁布了《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协同清政府压制革命思想和行动,在东京的留学生遂罢课抗议,在此期间陈天华在东京附近的大森蹈海自杀,人们常常将其视为是一个和罢课相关联的醒目事件。留学生当中意见相左,许寿裳、鲁迅等选择继续留在日本,秋瑾等许多人则坚决回国。这样的背景下,对于何去何从,鲁迅会不会产生困惑和动摇呢?
无论怎样定义《藤野先生》其实都无损于鲁迅的伟大,鲁迅是中国的,同时也是世界的。如今在地铁仙台国际中心站外有冰上项目运动员荒川静香和羽生结弦的影像,东北大学校园里还有不少重要人士的塑像。仙台不但也为鲁迅塑像,而且已经有两座了,一座在东北大学的草坪里,另一座在仙台市博物馆附近,与之并列的还有一块郭沫若题写的纪念碑,不知道这在仙台算不算绝无仅有。显然,鲁迅已经成为仙台城市文化的重要元素,已经成为重要的文化地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