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谢冕新著《中国新诗史略》的历史叙述
胡适《尝试集》,亚东图书馆1920年3月出版
郭沫若《女神》,泰东图书局1921年8月出版
闻一多《红烛》,泰东图书局1923年9月出版
艾青《归来的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5月出版
1937年7月25日诗场社刊出《诗场号外·卢沟桥事件专刊》
2008年5月《诗刊》刊出抗震救灾诗传单
●天下良书:
《中国新诗史略》在谢冕先生个人学术史上的地位
我们怀着崇敬的心情,见证并祝贺一本新书的问世。这本新书,彻底洗刷了我们在此之前对某些新书满不在乎的感觉,因为,无论是理性还是直觉都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这本新书非同寻常,意义重大,它是一本大书,一本极有分量的书。它书写的是文学史,却注定要被文学史所书写。
看完全书,我毫无缘由地想起我曾经在一部长篇小说中描写的一匹马——一匹骏马。当一位出身于养马世家、祖祖辈辈都养马的人,看到马群中这匹与众不同的骏马时,心头飘过四个字:天下良驹!
那么,这本叫作《中国新诗史略》的书呢?天下良书。
不仅是“史略”二字让我想起了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更是这本书宏阔的学术视野、对文学现象的高度概括、十分准确的因果分析、条缕分明的脉络呈现、对诸多问题的透彻揭示和精辟论述,使我想起了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那本书,是中国古代小说史研究者们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书。而《中国新诗史略》大概也是未来从事中国新诗史研究的人绕不过去的书。
谢冕先生一生,除了喜爱洗凉水澡、寻求天下美食而外,最大的嗜好就是写书。他的许多文字,都是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关键节点上的,还有一些前瞻性的、引爆性的文字,促使中国现代文学史出现新的节点。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许多重大的话题与他有关。他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贡献,实实在在,是可以一一道来的。
《中国新诗史略》无疑是他个人学术史上最重要的著作。
我们从这部著作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的成长能力,是超越年龄的;成长与年龄无关。我们曾不无悲哀地一次一次地看到,许多人在完成一次人生的荣耀、事业的辉煌之后,成长能力明显衰竭,从此原地踏足,甚至止不住地退化。当然,我们也不无欣慰地看到,有些人却能永葆旺盛的成长能力,一路向前,风景无边。谢冕先生显然属于后者。我们在这部厚重的著作中,看到的是一如既往的活力,一如既往的敏捷,一如既往的锐利,一如既往的清澈,一如既往的拒绝陈腐、老调重弹。一路读来,总会联想到一些词汇:充盈、充沛、直率、智慧、一往无前。而与以前他的著作相比,这种成长还表现在:比以前更加冷峻、辨证,更具控制力,主观抒情有所弱化,而客观叙述大大增强。当年,他的学生黄子平曾以“走向不成熟”从一个角度说明了他的不断成长。而我们今天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他的成长:这部著作是谢冕先生等身著作中最成熟的一部——毕竟成熟是更高的境界。
也许,在他这个年龄上,我们无论以“走向不成熟”还是“走向成熟”来评价他,似乎都不合适。我们换一种说法:炉火纯青。或者是:圆满。
●文学史写作的最高要求:
清晰而确切的文学史演化和行进脉络呈现
一部成功的文学史书写,其一大特征是:书写者向我们清晰而确切地呈现了文学史演化和行进的脉络,这是文学史写作的基本要求,也是最高要求。
《中国新诗史略》完美地达到了这个要求。
百年新诗史,时间虽然并不很长,但回首看,毕竟烟雨茫茫,混沌一片。加之中国的新诗史,并非只是诗歌本身的发展史,而是一部与错综复杂的中国社会史、文化史、政治史始终交织在一起的历史,因此,呈现它的发展脉络就会异常困难。
强烈而坚定的脉络意识,使我们的阅读,从一开始,就被吸引到脉络的起点。随之,这脉络像崎岖而曲折的路径,沉浮于历史的无限苍茫之中。我们沿着这些变换的、多叉的、回旋的,有时断裂,但最终还是连接上的脉络,从近代走向现代,从现代走向当代。
我们看到这一飘忽不定的脉络,并不是从新诗史开始的,而是从近代——新诗漫长的前奏开始的,甚至更早,甚至是从中国古代诗歌史开始的:四言到五言到七言,然后再到字无定数的新诗。我们目睹了诗歌的变化、革新。我们窥见哲学对存在背后藏匿着的三大运行原则的揭示:对立统一的原则、量变到质变的原则、肯定之否定的原则。百年新诗史的脉络完全契合了这三大原则,尤其明显的是契合了第三大原则:肯定之否定的原则。仅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博弈,该书就让我们看到这一怪圈式的过程。有共时性的同与不同,又有历时性的同与不同,互相认同,又互相驳斥,而就在这个肯定之否定的状态下,新诗的雏形得以显示,继而是成长,羽翼丰满。说“螺旋式的上升”也好,说“曲折向前”也好,本书作者使演化和行进的历史脉络昭然若揭。虽是烟波浩渺,一切物象沉浮不定,但那脉络分明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于是,我们掌握了历史,掌握了文学史,掌握了新诗史。
脉络得以清晰而确切地呈现,首先在于对堆积如山的材料的占有与把握。该书由始至终都在向我们显示那些可以诉说历史、使历史得以呈示的材料。所有的评点与论说,都是建立在扎实的、最具说服力的材料之上的。这些材料,或是历史事件,或是文学团体的成立与宗旨,或是通讯、日记,或是同仁的往来。这些不同材质的材料,既是历史的产物,也是构成、推动历史的元素与力量。我们当对该书的注给予特别关注。这些注不只是出于学术规范,用以标明引文和其他论据的出处。它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其中大量的注,是提供材料的。这些材料虽然没有放置在正文中,而只是放置在容易被我们忽视的注的位置上,但是它们却有力地佐证和呼应了正文的阐释与解读。许多注,犹如短章。比如周作人对《小河》的自我阐释,比如张元勋在《北大往事与林昭之死》的回忆。大量这样的长注,它们同时也是一片一片的历史。它们默不作声地使这部学术性著作显得扎实而可信。我在阅读该书的时候,没有放弃对任何一条这样的长注的仔细阅读。它让我想到了马赫的哲学著作《感觉的分析》。那本书的注曾使我非常着迷。它的注多而长,在有些页码上,其所占的篇幅甚至超出正文。这些话题和材料,非常有价值,并能帮助我们更加深切地理解正文。
材料多到只能让其中一部分以注的方式出现于书中,反映了作者对材料收集所下的功夫。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其中一些材料的获得并非易事。而这些费尽周折、苦苦搜寻而来、有可能会被埋没的材料,往往更能帮助作者完成呈现新诗脉络的愿望。
脉络得以清晰而确切地呈现,必得辨析。对现象的辨析,对材料的辨析,对一个诗人前后作品的辨析,对一个诗人与另一个、另几个诗人作品的辨析——这部论著的作者,始终在进行这种辨析。比如:
那时的人们并没有从“西风”中去寻找、去获取外国诗歌中艺术和诗意的借鉴和启发,而是汲取了两方诗歌中那些最耀眼也是最浮表的意识形态化的经验,包括反抗、斗争,以及普罗文学的那些内容,而这些,却是与诗歌的内在品质几乎没有关联的。
再比如:
朦胧诗代表着对于时代的反省精神,它有着异常锐利的批判性。但若把它等同于简单的政治意识,则可能产生认识上的误差。朦胧诗究其实质是一场艺术的革新运动。
正是这些无穷无尽的辨析,推动了对新诗史的描述。我们看到了现象的多义性,各种观念之间看似微妙而实质上却有极大不同的差异性。
这本书之所以能将历史的脉络呈现得如此清晰、确切,除了依赖于对那些重大历史事件的描述与辨析,更注重对那些往往容易被忽略不计的历史细节的描述与辨析。一封书信,一篇日记,一次聚会,宏大的历史倒有可能从这些看似琐碎的、平常的历史细节中鲜明地被折射出来,并且使历史变得富有质感,伸手可以触摸。以描述与辨析历史的细节来呈现历史,与小说以描写细节来刻画人物同出一理。
这部书的历史感,还与作者一以贯之的时间意识有关。此书,有大量的时间标识。“公元1919年”“公元1915年至1917年这段时间里”“这一年的12月25日”“1899年的最后几天”……这样的书写,一方面显示了作者对历史的了如指掌,另一方面使我们获得了强烈的历史真实感。每当这些时间出现时,我们便立即进入历史语境——尽管是文字的书写。这样的书写,还形成了一种叙述的气势,使这部著作显得非常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