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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时代的“另一种启蒙”
//www.workercn.cn2013-12-03来源: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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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杜亚泉先生(1873—1933)是近代中国杰出的教育家、思想家、翻译家和科普出版家,是百科全书式的启蒙学者。其学问涉及数学、物理、化学、博物、医药、政治、法律、哲学等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各个方面。杜亚泉先生一生重视兴办教育和培养人才,他创办了中国近代第一所私立科技大学和中国最早的科学刊物,主编大量教科书,对西方科学技术在中国的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被誉为科学报国的先驱。1993年,杜亚泉先生的故乡浙江上虞与上海历史学会联合举办“纪念杜亚泉先生诞辰120周年学术研讨会”,王元化、蔡尚思、苏渊雷、汤一介、乐黛云、庞朴等大批专家学者与会。20年后,双方再次合作,在上虞召开“纪念杜亚泉先生诞辰140周年学术研讨会”。本报精选部分会议发言,以飨读者。

  田建业(杜亚泉先生外孙):亚泉先生逝世时,我还不到3岁,以前只听到大人们讲,他是商务印书馆编教科书的,其他情况我就不了解了。

  直到1992年,我在《红旗》杂志上看到龚育之先生的一篇文章。文中说,杜亚泉在自然科学方面是一个先驱者,但在社会科学方面是一个保守者、落后者,两方面合在一起,称为“杜亚泉现象”,原因在于他的世界观没有得到很好的改造。为何会有这种结论呢?杜亚泉曾经和陈独秀有过一次关于中西文化问题的辩论,当时陈独秀是革命领袖,而杜亚泉则被认为是保守一方。我对这篇文章的结论感到惊奇,想一探究竟,就到图书馆查阅有关资料。一查之下,我就对龚育之先生的结论不敢苟同了。陈独秀主张的是彻底否定我国传统文化;而杜亚泉当时主张对西方文化应该有相当的吸收却不是完全仿效。于是我想,道理应该是在杜亚泉这边啊。后来听说,浙江理工大学有一位喜欢杜亚泉思想的年轻学者,他曾经到北京访问龚育之先生,龚先生也承认,他实际上没有好好研究过杜亚泉的著作,只是按照传统的观念作出了推论。我在图书馆翻印资料时,发现杜亚泉先生在商务印书馆担任《东方杂志》主编期间发表了大量的政论文章,其中很多观点引起了我思想上很大的震动。

  比如,杜亚泉先生说:人类的知识是全体人类在长期实践当中共同积累起来的,它必然是极其广泛、极其丰富、不断发展的,是多元的。他劝告人们不要极端地主张自己的观点,也不要轻易否定异己思想,否则就会把自己囚禁在一个狭小的知识圈子里,思想就陷于肤浅和平乏,理论就趋于停止和枯萎。我想,这不就是我们讲的思想僵化现象吗?

  又比如,杜亚泉先生早在几十年前就指出了“不要以为政府是万能的”,他认为,社会的活力存在于社会本身,政府是没有办法创造的,政府的职责是保持社会的安宁,维持社会的秩序,保持社会活力的源泉。他还提醒政府对于公民不要过多干涉,发展工商业由企业家去做,发展教育事业由教育家去做,政府不必自己担当企业家、教育家的角色。这不是我们在改革开放以后才意识到的“小政府、大社会”吗?再比如,过去我们在处理个人与国家的关系方面,总是强调个人利益要绝对服从集体和国家的利益,否则就要被批评为个人主义。但杜亚泉就讲,个人与国家之间应该有一定的界限,国家是由个人组成的,相互之间有一定关联,如果国家漫无边界,个人就无所适从,个人和国家都会不幸。由此他指出:个人所以能够于国效力,是基于个人有完全的人格,能够发展自己的能力去做国家需要的事情;如果只注重国家,置个人人格于不顾,或缩小个人范围,就会得不偿失。因此他这样讲过:“因此个人能够尽力于国家的事情,必须使个人先尽力于自己的事情。”这些都是很辩证的。

  我个人曾反复思考过,“文革”为什么会在我们国家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下,我接触到杜亚泉先生的著作,仿佛进入了一个广阔无垠的思想宝库。他的言论虽然发表在近一个世纪之前,但好像很能针对我们眼前的诸多现实,他的著作是反思曾弥漫于我国社会的极左思潮的一剂良药。

  我和我的家人以及两位志同道合的老师一起商量,我们都希望把亚泉先生的著作挖掘出来,介绍给社会。我把图书馆能找到的有关的文章全部复印下来,大家一起选择,标注句读。我的舅妈、杜亚泉先生的儿媳施亚西是华师大中文系的教授和出版社的编审,由她负责编辑。后来我们又向许纪霖教授请教,他引荐了王元化先生为这本文献作序。王元化先生看了亚泉先生的文章后,很兴奋,他告诉我,在他的研究工作中,杜亚泉的文章是空白,而杜亚泉是我国近代史上一个重要历史阶段的重要人物,让我提供更多文章。王先生花了几个月时间认真研读杜亚泉,最后写出了那篇著名的序言《杜亚泉与东西文化问题论战》。由于王元化先生的重视和推动,以及许纪霖、高力克等当代学者的研究,还有杜亚泉先生故乡上虞的重视,被淹没了半个多世纪的杜亚泉思想,逐渐被学术界所重视,并得到重新评价。

  历史实践证明,思想现代化建设比其他领域的现代化建设要艰难的多。然而,正确的思想迟早会被人们所认识并接受。宋朝诗人杨万里有一首诗:“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小溪出前村。”杜亚泉的思想是一股清泉,它正在冲破万山的重重阻挠,静静地,堂堂正正地流入一马平川。愿它流得更畅,流入人们的心田。

  熊月之(上海历史学会会长,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近20年来,随着杜亚泉文选、文存的编辑出版,随着王元化先生与其他几位学者论述杜亚泉宏文的面世,学术界掀起一股不大不小的杜亚泉研究热,杜氏生平与思想的众多方面,包括《亚泉杂志》与《普通学报》、杜氏与商务印书馆、与《东方杂志》、与新文化运动、与白话文、与科学普及等,都得到了研究,特别是他与陈独秀关于东西文化的争论,研究得尤为透彻,其意义得到了阐发,价值得到了肯定。一个久被尘封、忘却或误读的杜亚泉,已以其博雅、开明、周详、深刻的思想家形象,站立在思想史上。对历史人物的再研究,往往是基于对现实问题的深思考。对杜亚泉调和思想、接续理论的再评价,折射的是今人对“五四”时期激进反传统的反思,对近代以来片面强调斗争哲学的深恶。在这个意义上,杜亚泉的思想没有过时,杜亚泉仍然活在当下。

  杜亚泉是近代少有的科学家与思想家一身二任的高度复合型人才。作为思想家自不用说。作为科学家,他不光译有数学、植物学、生理学等方面教科书,编有《化学定性分析》《理化示教》《动物学精义》《植物学》《矿物学》等科学著作与教科书,是清末民初翻译、编辑科学教科书第一人,还对多门学科下过很深的功夫。

  杜亚泉对于数学、化学、生物学兴趣尤其浓厚,所下功夫尤深。杜对于自然科学的兴趣是从数学起步的。他通过自学,由初等而中等而高等,可以担任数学教习,编写教科书,翻译对数表。化学是自然科学中与传统学问差异最大的学科。杜亚泉主编的《亚泉杂志》刊登有关科学的文章总共40篇,其中关于化学就有19篇,可见他对化学兴趣之浓厚。他使用的化学元素名称有76种,较此前江南制造局所译63种多出13种。他编的《化学工艺宝鉴》,述及化学工艺30余类千余种,举凡合金、镀金、冶金、玻璃、珐琅、人造宝石、陶器着色、火柴、油漆、墨水、漂白、防腐、肥皂、毒物及解毒等,应有尽有。生物学中,杜亚泉在植物学、动物学两方面都进行了富有创造性的研究与介绍工作。他编校的动物学教科书中,有关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动物的演进及灭绝是一大特点;书中关于石炭系、二叠系、侏罗系、白垩系的介绍,关于始祖鸟为爬虫类与鸟类之中间物的介绍,均为其他教科书所少见。他主编的《植物学大辞典》、《动物学大辞典》,都是中国该学科的第一部大辞典。前者集13人之力,历12年之久,是当时教育部审定公布、各省长通饬采用的教科书。东吴大学生物系主任、美国科学家祁天锡也认为:“自有此书之作,吾人于中西植物之名,乃得有所依据,而奉为指南焉。”近代生物学是与进化论联系在一起的。杜亚泉在介绍生物学知识的同时,准确地介绍了进化论理论。他不是简单地复述达尔文学说,而是介绍整个进化理论,介绍了进化论的主要概念,介绍了进化论演变的过程,特别提到了拉马克的“用进退废”理论对于达尔文的启发和影响。

  与杜亚泉同时代,中国也有兼通西学的科学家,诸如李善兰、徐寿、华蘅芳、任鸿隽,但他们基本上是某一方面的专才,且他们都不是思想家。与杜亚泉同时代,中国也有具备比较丰富的科学常识的思想家,诸如康有为、谭嗣同、严复、章太炎等,但自然科学在他们那里,仅是常识而已。他们很少会从某一科学的内在理路出发,进行今人所谓的跨学科思维。

  正因为杜亚泉具有一般人所不具备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复合视野,所以,他的见解,常常能别具只眼。“五四”时期,陈独秀激烈贬中褒西时,他力斥其非,列举中西环境、历史不同,所趋自异。在陈独秀那里,中西之异亦即古今之异,中西之别即为落后与先进之别,复杂问题被简单化处理。而在杜亚泉那里,中西之异则是事物多样性的表现,复杂问题被还原其复杂本相。杜氏所据学理,在生物学界,则是共识,后来也成了人类学界的共识。民国初年,许多人惩于政治腐败、社会混乱、道德沦丧而非议共和,诋毁革命,他投袂而起,肯定革命。他以十年与五千年作为立论单位,以小变与大变、常例与特例作为概念元素,说明“五千年来专制帝王之局,于此十年中为一大结束;今后亿万斯年之中华民国,乃于此时开幕。则非十年以来之小变,实五千年以来之大变,而不可以常例论矣。”他还从思想文化层面,从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联系、发展角度,论述这十年变化的价值,指出“且此十年内之变局,不特在吾国历史中,为上下古今时势转移之枢纽;即在世界历史中,亦为东西两洋文化交通之关键……他日者,因两文明之接合,辟伟大之境域于精神界上,固不能不以此十年为孕育胚胎之时代矣”。

  杜氏立论基础,就是源于生物学界的长时段视域,源于变异性与保守性辩证统一的原理。对于清末民初的那场变局,他从五千年的悠长历史与全世界的广袤范围,长宙大宇,凭空鹰瞵,所见自与庸常有异。

  关于杜亚泉思想特色,蔡元培有一概括:“先生既以科学方法研求哲理,故周详审慎,力避偏宕。对于各种学说,往往执两端而取其中,如惟物与惟心、个人与社会、欧化与国粹、国粹中之汉学与宋学、动机论与功利论、乐天观与厌世观,种种相对的主张,无不以折衷之法,兼取其长而调和之;于伦理主义取普泛的完成主义,于人生观取改善观,皆其折衷的、综合的哲学见解也。先生之行己与处世,亦可以此推知之。”杜亚泉的折衷与综合,并非陈独秀一度非难的那种简单调和,而是在对两端意见进行抽丝剥茧、穷根究底剖析之后的兼取其长,是周详审慎分析之后的高级综合,经得起学理的推敲,也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杜亚泉逝世半个多世纪以后,人们重读他的文章,还会惊服他的敏锐与深邃,比如王元化先生曾感叹:“我们现在思考的很多问题,他在八十年前就注意到了,而且,思考的深度要远远超过我们当今一般人呵!”一个人的思想,不因岁月风雨的荡涤而稍减其光芒,这就是不朽!

  许纪霖(上海历史学会副会长,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如果没有杜亚泉先生,中国近现代的思想文化史就缺了一块——这句话过去不敢说,现在可以说了。我自己是研究中国近现代思想史的,过去杜亚泉在我们心中是一个负面的、保守的形象,而正面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是陈独秀等领导的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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